第5章 《爱国者的葬礼》 首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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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1.

   罗德岛焚化室里的气氛从来就没有轻松过。在这个最后的告别之地,人们都会把嘴抿的紧紧的,眼角抬的高高的,可心里仍能听到水珠滴落的声音。高度结晶化的沉重身躯被抬进焚化炉,随着橙色的火焰升起,一切都化为虚无。

   但今天要送别的这位故人,在众多感染者之中也显得格外沉重。

   “把……把他送进来吧。”

   我捏着门框,自觉有些气短。焚化室的大门,平时只打开一半让普通的病床通过,现在却两面大敞。盖住躯体的黑布下面,浮现出棱角分明的盔甲与庞大而四肢纤长的身体轮廓;骇人的巨戟横亘其上,清晰无疑地表明了此人的身份。

   凯尔希随着病床一道步入,面色沉郁。阿米娅跟在她后面,耳朵微微垂落。她的手轻轻扶着床沿,目光随躺在床上的巨人而移动着,不知心中作何想法。赫拉格推着床进来了,在他后面的是煌与迷迭香。她们关上了门。随着轮子停止滚动,屋内也再次陷入寂静。

   “我不明白。”

   早晨的作战会议上,有干员直白地表示异议。“在乌萨斯和炎的眼皮底下回到切城,这是在钢丝上跳舞。”他说

   “是的;但我们必须要带回所有牺牲同伴的遗体,相信你也理解。”阿米娅回答。

   “可爱国者不是我们的人。”对方指出。

   “很多道路都通往同一个方向。爱国者不与我们同行,不代表他就在我们的对立面。”煌插嘴道。

   “他就在那里,我看到的!”那名干员坚持说。“我差点点就死了。见鬼,如果是为了自己的兄弟,死就死了;可我为什么要为了收敛一个敌人的尸骨再去冒险?”

   这番话在简报室里得到了一阵低声的赞同。“爱国者会占用三倍于常人的空间。”另有人提出。“如果要回收装备的话那就更多。这会极大拖慢我们的行动。”

   “遗体和遗物,都要回收。”

   “我们有多少人死在切城?对我们下手的时候,他和他的部下犹豫过吗?——”

   躁动扩散了。我站在旁边,迟疑着,不确定是否该出手帮帮阿米娅。这时,她却朝我看了一眼;那意思再清楚不过。

   “诸位干员们,”她说。“我当时也在那里。你们所看到的一切,我也同样看到了。所以我才会做出这个决定。”

   “如果你们无法理解,可以申请退出此次任务。但我会去的。哪怕只有我一个人。”

   也许是她语气中的低落与失望过于明显,人们终于沉默下来。

   “这没什么风险。”

   “坏家伙”的引擎开始轰鸣的时候,我对阿米娅说。我们在机舱的后排,扣好了安全带。“乌萨斯和炎的联合调查团还在龙门扯皮。核心城现在根本没人管。”

   阿米娅静静地注视着窗外。“我知道;他们也知道。”她说。“问题不在这里。”

   机舱里延续了从简报室开始的气氛,死气沉沉,某种意义上也和此行的目的相配。“他们并不是缺乏同情心;只是,人很容易对出生入死的同伴共情,却很难对敌人运用同样的角度来思考。”

   “可是,我们来到这里,难道是为了与人为敌吗?”

   我一时语塞。方才会议上出声质疑的干员坐在前几排,他们窸窸窣窣的碎语穿过喧嚣,少许地飘到我们耳中。“那个小兔子,嗨呀,真不知道在想什么……要我搬尸体,行,我认了;如果要我对着那个怪物默哀,那我当场就辞职不干……”

   “行了,你也别说了……”

   “真不知道在想什么……”

   我注意到阿米娅的手指紧紧抠在大腿上。“他们只是无法体会。”我继续低声安慰她。“你知道,不是重度的感染者,很难能够理解——”

  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。阿米娅一使劲,指甲都嵌进了肉里。

   “请……请不要再说了,博士。”她坚决地说道,别过脸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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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2.

   作战顺利的就如同切尔诺伯格铅灰色的天幕,没有一丝波澜。毫不费力地,我们找到并且回收了所有遗体,包括爱国者。对于重症感染者,一般都要快速收敛进特制防护袋中以防止源石粉尘的二次污染;但看到爱国者的人都觉得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。陈旧的铠甲下面,躯体各处都缠绕着漆黑的源石结晶,几乎包覆了整个胸腔。它们不再碎裂四散,而是仍旧固执地维持着生前的形貌,尽管这个胸膛里的生命之火已经熄灭,它的精魂却在此处凝结。那几名持反对意见的干员在旁边沉默地注视着。即便是他们面对此景也难免受到震撼。

   安排葬礼的两天后,盾卫们造访了罗德岛。我交给他们两个盒子,一大一小。

   “打算去哪?”

   “向西,到卡兹戴尔,让大尉回家。”领头的盾卫回答。“叶莲娜也不会想睡在乌萨斯的,她肯定愿意和她的父亲在一起。”

   “你们的队伍少了不少人。”

   “很多人都想为大尉送行。但在乌萨斯军的眼皮底子下行动很困难……得尽量缩减人数,绕开岗哨。”眼前的菲林脱下厚重头盔,露出带着眼罩的、饱经风霜的面庞。“我们不得不分头行动,我带一些人来和你们会和,再向西去送大尉最后一程。其他人大多回了北原。在那里还有事没做完。”

   “抱歉,我们……没有再多等几天。尽管原则是尽快处理,但没有你们在场……”

   “别说见外的话,罗德岛。”他爽朗地笑了。“对待曾经的敌人,像你们这样已经很可以了。”

   沉默片刻后,他又问:

   “……怎么样?”

   我自然不会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。

   “……规模不大。也就七八个,认识他的人。”我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来。“我不知道大尉会喜欢什么样的……”

   “别在意。”盾卫微微抬了抬头。“他经历过太多,太多的葬礼。我敢说他不会有意见的。”

   他说的话跟赫拉格一模一样,我想起来。当我们询问老将军的意见时,“简单就好”他只是这么说。这让所有人都如释重负;毕竟,无论从情感上还是从物质条件上,罗德岛都没有做好更郑重地安葬博卓卡斯替,最后的纯血温迪戈的准备。

   “我没有想到。”站在昔日战友的身边,将军只是如此说道。掀开那块黑布,眼前的是温迪戈比例异于常人的颀长身躯。那盔甲下的面容,是否还是他曾经熟悉的那个样子?

   无人能够回答。赫拉格的视线和他的站姿一般沉着,纹丝不动。也许对他们这种人来说这便是一种最高级别的表达。那眼里会有些什么?在初入军旅之时和另一名优秀军人的相遇?一起走过的飞箭如蝗的战场?或是传奇已经铸就,那个人却转身离去,留给他的坚毅的背影?

   将军沉思着。在切尔诺伯格的偶遇竟成为二人的最后一面。可毕竟还是见到了,在这个纷乱的世界里,也许终究还是幸运多过遗憾吧。

   凯尔希沉默着走上前来。她的心思向来令人难以捉摸,提出要参加告别式时也令我吃了一惊。不过回想起来爱国者叫她“勋爵”,想必二人很早以前就已结识了吧。身边已经布满了谜团,我倒不介意再多上一桩。

   萨卡兹的血脉回归仪式古老而神秘,作为亲手送别爱国者的凯尔希,也在最后看到了他的一生。凯尔希面色凝重,口唇微张,似是欲言又止;我以为她最终也不会开口,没想到她轻抚温迪戈的胸膛,低声说了些什么。那是魔族……萨卡兹语。不,甚至比那还要古老;那是来自温迪戈仍行走于大地上的时代,来自他们血脉中的语言。我尽管听不懂,却也能体会其中的情感,理解它的含义:

   安息。

   最后上前的是阿米娅,最年轻,最瘦弱,最坚定不移。她早已不是旁人眼里的小孩子了。她面对着眼前的这个人,如同面对他的生前,当黑色的冠冕从头顶浮现,而那小小的身躯里发散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气度。当她说话,那声音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中回荡;我尚无法理解这意味着什么,只能希望,那是发自内心的她自己的声音。

   “睡吧,博卓卡斯替先生。”她说道。“这一切都不会白费。我向你承诺,我们还会走下去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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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3.

   当晚,在13号处理室外的闲置小房间里举行了告别式的后续环节。再次出乎意料地,凯尔希没有离开,留了下来,尽管只是一声不吭地坐着。屋子里有一点冷。桌上摆放着简陋的源石祭坛,还有我们能找到的少许纪念物,包括一个已经破碎的护身符。煌带来了酒、果汁和瓜果干,她拉着迷迭香坐到赫拉格旁边去,似乎打定主意要在老人身上施展她那粗暴到甚至有些蛮横的温柔。我待在角落里,脑袋里塞满了萨卡兹、魔王和预言的事;这时W突然出现,一屁股坐在旁边。

   “你是要喝它,还是等它喝掉你?”

   我瞥了一眼手中半满的酒杯,把它摆到桌上。“你来做什么?”

   “来喝酒。顺便跟老爷子道个别。”

   “你……跟他熟吗?”

   W耸了耸肩。

   作为气氛渲染而搬来的电视机散发出堪堪可供照明的光线。煌已经开始劝赫拉格喝酒了。我寻思着要不要去提醒她注意一点,但又觉得最好不要去打搅对方,以免她发现W在这。

   “没想到他真的死了。”片刻之后,W又说。“你们下手真他妈狠。”

   “我们——”

   “也不是怪你们。”萨卡兹女性“咕嘟咕嘟”地重新倒满酒杯。“他那倔脾气,肯定要打到底的。真可惜。”

   我不知道她说的“可惜”是什么意思。根据我已经获知的一些不全面的信息,W似乎对卡兹戴尔有着异常的执着。如果古老的温迪戈曾经也追随过那个人的理想,那么就很容易解释,他在W心中也具有某种特殊的地位。

   “那时如果你能在场,说不定还能劝劝他。”我打趣道。

   “劝?哈,就不说我被那个龙女轰下塔,晕头转向都不知道往哪撒气的破事了——就那个爱国者?他才不会把我当自己人呢。”W吐出满嘴酒气。“哪些人有荣誉感,你隔老远就能看出来。老爷子最讨厌佣兵。”

   “不过话说回来,连议长都劝不回他啊。”

   “特雷西娅?”

   W冲我做出了一个威胁的手势。于是我闭嘴了。

   过了会她又说:

   “你会奇怪,为什么他就不能好好珍惜自己的命,为什么这么固执……就是这个问题。他们对生命的理解是不同的,他们那种人都。你不知道……不,你或许知道。曾经的你。”我看了眼,她裸露在外的脖颈已经泛红了。

   “你有点醉了。”

   “我*萨卡兹粗口**萨卡兹粗口*醉。”

   “行行,好。”我哭笑不得。又给她倒满。“继续说吧,什么样的理解?”

   她直愣愣地盯着眼前的桌面。“阿米娅,”她突然说道。“都在她身上。”

   我还想继续追问,却被煌那边传来的响动所打断了。赫拉格从刚才开始就低声地谈及一些往事。他终于无法再完美地掌控自己的情绪。

   “我无数次地构想过我自己的葬礼。”他说,嗓音带着嘶哑。“我想象那里会有哪些人,那些我认识的。多少年过去了,人越来越少。但总会有一个人在那里。我觉得,至少最后还有一个人……”

   他的声音被声带的颤抖和呼吸不畅所吞没。煌抱着他的肩膀,口齿不清地说着些什么。赫拉格的话传到每个人心里,就像一块石头似的在那堵着。我不想再听,在某种冲动的驱使下匆匆拿起酒杯和W相碰。“敬死者。”

   “敬早该死但还没死的。”她说。

   就像是一拳打在了食管里。很快,热流涌动到胃,从那里向四周蔓延,驱散了阴霾和寒意。或许可以理解为什么煌总是在喝酒了。我举目四顾,看到迷迭香已经趴倒入睡,倒翻的果汁沾的满脸都是。阿米娅还懵懵地眨着眼睛。忽然,我感到昏暗中似乎有双眼瞳散发着幽绿色的光,连忙撇开视线。

   那之后,又稍微喝了些酒。W开始往我身上靠。我思忖着她这幅柔软无骨的姿态下面隐藏了多少炸弹,能把我炸上多高。嘭,嘭。血管在脖子里跳动。赫拉格似乎已经走到了更遥远的地方。“他挥动长戟,寻常的骑士一击便被打下马来,胸部的盔甲全凹了进去,”我听见他说,“但是银枪天马,那就是另一回事了;他们在堡垒的壕沟边上……”我看着墙壁,心想阿米娅也该睡了。

   突然间光影变化起来。人和室内的杂物,形形色色,都在墙上投下各自的影子。在我模糊的视野里,这些阴影全部都汇聚到一起;它有着魁梧的身形,一直顶到天花板上,依稀可以分辨出四肢。分杈的黑漆漆的角从头部向两侧伸展着。“爱国者?”我眯起眼睛轻声唤道。“博卓卡斯替?是你吗?”

   黑影没有说话。但我觉得,它应该是想要说些什么的。

   “爱国者?爱国者,你往何处去?告诉我……”

   我猛地睁开眼。

   煌在我面前伸出一只手指,做出“嘘”的示意。然后她点了点左手的手腕。

   “什么意思?”我问,“什么时候了?”

   “乌萨斯早间新闻的时候。”煌回答。

   眼前是同一个房间,同样一些人,人或许还比原先更多了。昨晚搬进房里的老旧电视机发出滋滋的电流音,其中还夹杂着能够辨别的人类的语言;我这才注意到,原来大家都在认真地看着它。电视画面里出现的是我们已经十分熟悉的切尔诺伯格废墟,然后是大大的乌萨斯双头鹰旗。下方滚动着标题:

   “战斗英雄博卓卡斯替的国葬仪式。”

   “什么?”我大声说。有人顶了我一下。

   主持人的声音断续地从中传来。

   “……被人称之为‘爱国者’,是一位军中模范和乌萨斯的伟大英雄。在先皇时期,他曾为帝国南征北战,开疆拓土,立下无数功勋。在后来的内乱时期,他也勇敢地站出来保卫他的国家,反对暴乱的感染者。他一度从人们视野中消失,如今我们知道,这位英雄前往北方冰原追剿被称为整合运动的恐怖组织,并在与匪首塔露拉的激战中身陨……”

   谎言。彻头彻尾的谎言

   我看到了阿米娅,她坐在长桌的另一侧。她的头发凌乱,眼角带着血丝。

   “……第八集团军的搜救小队在切尔诺伯格寻得了这位国家英雄的遗体,陛下亲自下令,在首都举行国葬仪式。帝国将不会忘记每一个……”

   圣骏堡的广场上,此时已是阳光明媚。豪华的棺椁静置在台上,周围站立着上万名军容齐整的乌萨斯士兵,横幅在他们头顶飘扬。达官贵人一个接一个上前敬献花束,低头致哀,仿佛里面真的躺着一位英雄……

   电视机前的人们沉默许久。

   “真恶心。”

   最先开口的竟然是W。煌朝她看去,眼神中相比敌意,竟不自觉地透出了更多的惊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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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4.

   “你们也看了那个新闻,对吗?”

   谈及此事,面前的菲林脸部便不由自主地微微扭曲起来。“行军比较艰苦,带不了多余的东西。”他不情愿地承认。“但我们还是从广播里听到了。*乌萨斯粗口*”

   “我还以为你们已经习惯了。”

   “乌萨斯官方向来说谎成性。但这次他们做过头了。”对方恶狠狠地说道。“我们在军队里还算有些认识的人,他们知道真实的故事之后,也很不满。得有人为此付出代价。”

   “你们打算怎么做?”

   “反正不会是攻破圣骏堡大门,在这帮高位者的头上拉屎。”他回答。我不确定他是不是在开玩笑。对方把两个盒子交给身后的另一个人,后者将它们小心翼翼地包好,装上载具。他们中的很多人都取下了头盔,四处张望着,让湿润的眼角感受风的气息。我重新看向面前的这个男人。“我还是要说:如果你愿意加入罗德岛……”

   他笑了笑。于是我也笑了笑。双方心照不宣地握了个手。

   “无妨;反正我们早晚会在哪个地方再会的,感染者之盾。”

   “受压迫者之盾。”他更正到。

   “也许你还需要这个。”这时,一个干员在旁边开口。他拿来了那根巨戟;我惊讶地发现,他竟然就是之前那个出言顶撞阿米娅的人。盾卫从他手上接过巨戟。常人只能勉强把它抱在怀里,即便如盾卫这样全副盔甲的壮汉,拄着它也有些站立不稳。

   “也许我还不太够格,”他沉思着,又回过神来,拍了拍那位干员的肩。“没关系。人总是在变化。也会有新的人出现,比之前的更好,更完备。”

   “说的不错。”我说。

   盾卫们的队伍向着西方延伸开去,在沙地上排出一条歪歪扭扭的细线。黑幕依然笼罩着远方的天际,尽管几颗晨星已在放射光芒,但它的沉闷,阴郁,依然低低地压在每个人心头。我眼前忽然又幻现出那天的青色火焰。爱国者静静地躺在舱内,毫无生气,但又显得无比的真实……阿米娅伸出手来。火焰缠绕在她的指间,也燃烧在靛黑的眼里……

   “说些什么吧。”我提议。

   凯尔希一言不发。将军目不斜视。后面有煌和迷迭香,两道充满期盼的目光投在我身上。

   “好吧。”我干巴巴地说道。

   “博……博卓卡斯替,最后的温迪戈。呃……纯血温迪戈。”

   我佯作清清嗓子,脑袋里拼命搜刮着用词。

   “很多人都会记住他,作为坚毅的领袖,苦难的行者,战场上屹立不倒的高墙。”

   我又想起了从切尔诺伯格捡回一条命的那位干员。他递交的原始记录字迹潦草无比,令人轻易能够想象那种状况下剧烈的心跳和颤抖的手指。

   “……如果不是你带着盾卫顶着暴风雪冲进堡垒,我,巴克莱,还有谢苗,全部要死在卡西米尔的银枪皮加索斯手里。”

   “我只是个大尉,将军。时代不同了。”

   厚重的线装书里,硝烟、苦难与血泪自干涸的墨迹中潺潺流出,只剩手持坚盾巨戟的他站立在废墟与尸体之上,以博卓卡斯替之名留下一个又一个冰封国度的传奇……而在此之后,先皇驾崩,那个无数次为帝国带来胜利的战士,也从此再无影踪。

   巨盾四分五裂。铠甲伤痕累累。长戟锈蚀弯折。

   只见英雄沉寂,再无抗争。

   “但他同时也是一个无声的守护者,一个慈爱的长辈。更重要的是,一个正直的人。”

   我向舱内看去。剥去已经习惯了的那身铠甲,温迪戈的身体比例显得异于常人,甚至给人以纤弱易折之感。那份力量究竟从何而来?如同我所大致了解到的,年轻的萨卡兹不愿服从命运的安排,跋涉万重,远离故土,来到北方这个被冰雪覆盖的国度……在那里他遇到一位君王,他将追随终生,或许还有他口中的那位“勋爵”;但最终他还是拿起武器,为自己战斗的一生画上句号。

   “我与命运抗争,无数年……终归还是,没能胜过。”

   “我也宁可,每日与它缠斗,直至太阳,再次升起。”

   对他来说,罗德岛又是什么?苦涩在我的口中弥漫。

   “他此生从未低头,没有对君主,也没有对命运。他唯一相信的是武器,战斗就是他最深刻的语言。”

   罗德岛最终还是用行动让他睁眼,用他自己的语言使得他明白,这一切是有价值的,让他懂得我们的确能够走出另一条路。

   但这种语言的代价,此刻就躺在我们面前。

   只见英雄倒下,如同山崩。

   “我们……在战场上与他相对。有人说,他是敌人。是的;但不是我们的敌人。”

   预言所说,最后的纯血温迪戈死于魔王之手。预言又说,魔王头戴黑冠,将奴役千万种族。然而无论是曾经年轻气盛的那个他,或是身为整合运动领袖的那个他,都选择了相信那位殿下,也即是相信站在我身侧的那位卡特斯少女。

   “君王,就是君王。”

   “即使我走时,她仍不是;即使现在,她已身殁。”

   “他是暴政与不公的敌人,”我深吸一口气。“是砸碎镣铐的铁锤,是坚硬冰冷,却为人阻挡风雪的磐石。他……”他曾经有机会捏碎阿米娅的头颅,但是他没有。经历无数岁月的战士不相信未来,不相信希望,不再为命运的游戏所捉弄;但他所做出的最后一个选择,却是将希望传递下去,给苦难一个终点。

   只有英雄阖眼,就此长眠。

   “我们,我们在此缅怀……”我再也说不下去,只能潦草地点了点头。处理室内依旧寂静,偶尔有两下抽鼻子的声音响起。

   “很不错。”赫拉格开口道。

   “谢谢你,博士。”阿米娅伸出手来。她背对着我,微微颤抖。

   火焰一下子蹿起的声音,就像是一阵风,可以吹走很多东西。

   [newpage]

   5.

   “博士,”

   从切尔诺伯格回来的那天晚上,我翻阅着一些汇报文件,阿米娅靠在窗口边上,兀自发着愣。忽然间她开口说道。

   “怎么了?”

   “我想,当这些都结束了……我是说,真的能够结束的话,”卡特斯少女平摊着手,像是要接住从空中缓缓下落的什么东西。“我想要写一本书,关于爱国者的书。”

   “你是说,一本传记?”

   “差不多吧。”她犹豫了一下。“嗯,也不完全是……怎么说呢……”

   我其实能够明白她想表达的意思。罗德岛的夜晚前所未有地安静,一切声响似乎都被隔离了出去,隔离在凝重的思绪之外。博卓卡斯替结束了他的旅程,但他所走过的路不会就此消失;就像是盾卫们蜿蜒的队列,千百人摩肩接踵,前赴后继。我似乎看到另一条路,一条更为伟大的路,横亘在他们头顶。那里不仅有博卓卡斯替……

   “写吧。”我说。“不是像写一个死去的人,而是像写一个曾经活过,也将一直活下去的人。会有这个机会的。尽管,人们很难能够理解……”

   “——可我们所做的,不就是为了让更多人理解吗?”

   我和她都微笑起来。

   队伍护送着大尉一路西行,已经缩小到很难看清的地步;而此时,东边的地平线上,却现出了一丝微弱的晨曦。

  

  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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